1900:“京式样,海式样”

  1900年,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一起出现。有一件事情最蹊跷。已经衣冠全国几十年的上海名门闺秀,忽然开始个自个流行起老土的北京服装式样:旗袍。姐妹争说“京式样”。有好事者忽然记得,大叫“不好”!甲午年,北京旗人女眷流行穿上海服装式样,所谓“海式样”。结果应了ad_dst = 0; document.write("");ad_dst = ad_dst+1; 一句“海失洋”:黄海一战,北洋水师,大败于海上,失于东洋日本人之手。好论奇门遁甲,占星卜卦者又在谈论:今年上海流行‘京式样’,该不会又是‘京失洋 ’的谶语:北京要失于洋人之手!旗袍,难道真会成为亡国之服?

  果然,1900年,庚子年,八国联军攻占北京,慈禧太后“西狩”长安。中国一度陷入了真正的无政府状态。中国人是一个顽固地相信“天人感应”的民族,谶语被看作上帝对人事的暗示,在中国极有市场。每当改朝换代,民间就有大量谶语出现。秦末的谶语是“大楚兴,陈胜王”。汉末的谶语是“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。”清末,国家要亡了。“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”。这一次,上海人害怕的不是揭竿而起的农民,而是打起来的“扶清灭洋”的义和团,和船坚炮利的八国联军洋人。所以,上海流行出“京失洋,海失洋”的谶语。历朝历代的正史,当然鄙视谶语,但是我们至少可以看出,当时的人心处在怎样的一片惶恐。惶恐之中,还隐约地透出了一点躲在外国租界里饱食终日,衣食无虞,看满人如何闹腾的幸灾乐祸。

  清政府在北方闯了这么大的祸,没有南方人一丁点责任。南方人忙着做生意,不玩义和团。习武并无碍,武术是中国的国术,“南拳北腿”遍中国。不玩拳腿的,至少也都喜欢看武侠小说。1900年,霍元甲还没有来到上海滩,“精武体育会”还勿曾开张,在虹口、闸北、南市一带有人练拳。清洪帮主也有从山东、河北的码头来上海开香堂,带徒弟,但租界里外必须讲个“文明”,教人练拳脚,舞刀棒,不过是混饭谋生而已。这样的拳脚,既不是用来笑傲江湖,更不是去为清政府衙门中的懦夫们壮胆的。还有,看多了洋枪队的来福枪、克虏伯大炮,知道冷兵器打不过热兵器。上海人换了一种新概念:练拳脚,是健身运动,是Fair play,和西人游泳、跳舞、踢球、划船是一回事,是所谓“体育”。所以,当义和拳的北方汉子们练得浑身肌肉,满口咒语,号称刀枪不入,在山东、河北、山西高喊“扶清灭洋”的时候,上海很冷静。几乎所有的报纸都站在汉族大员许景澄、张之洞、李鸿章、刘坤一后面,喝住西太后不要玩火。

  五月二十五日,清政府正式向国际社会宣战。暴民们受政府的鼓动,赤膊上阵,围着东交民巷的各国公使馆扔石头、喊口号、放排枪。因为宣战令是在上海向全世界公布的,国际观瞻一下子全集中到上海。清末的北京,是个反空间,反时间的大黑洞,是个不事生产,腐朽消费,游手好闲的城市。它把地大物博的中国之精华往里吸,自我消耗着大量的能量,没有放射,透不出些许光明。相反,沿海的通商口岸城市,经过几十年的建设,有了越来越大的外向辐射能力,是新事物生长的地方。清政府的颟顸外交活动,小的在天津举行,大的搬到上海来。上海,实际上成了中国经济、文化和外交的中心。那些年,北京感冒,上海发烧;那一天,北京开始杀赶洋人,拳民割断电线,断了一切消息,而上海大东、大北电报公司的发报机旁,聚起了各大报纸赶来的忧心忡忡的记者。

  中国的命运,常常系于一人之手。老佛爷发了疯,北京打起来了,各地怎么办?!蠢到底的清朝,到底还有一个老谋深算的李鸿章。《马关条约》后,因为碍于一顶“卖国”的帽子,他被西太后不冷不热地晾在广州的两广总督任上,不在直隶和上海,手无重权。但是,巨滑的李鸿章还是有本事把局势拨弄到没有他办不成外交的地步。他密电给老部下盛宣怀,再用上海道台余联沅的名义,召集各国领事,在南京路的中外会审公廨开会。上海,又一次搭起了国际外交大舞台,不是中央,胜似中央。历史,不得不看着一群小演员,看他们扮演起厘定乾坤的大角色。

  这是十足的越权!上海道台,官衔只有五、六品的“地县级”干部,居然端坐着,和外国公使、领事、舰队将军们谈起了中国与全世界的战与和。清朝的外交,奇怪事情还有很多。让退休的美国公使蒲安臣,充任清朝的欧洲巡回大使。派英国商人敦崇礼到罗马代表中国谈判。清朝的外交,就是如此地越办越不伦。这一次,上海官员卑位高行,自说自话办外交,算是“将在外,军令有所不从。”中外双方决定,上海道台联络两广总督李鸿章、湖广总督张之洞,两江总督刘坤一,合力镇守江苏和长江以南经济富庶的南中国。中方保证:义和团不越过长江;外方也答应:如果中方做得到,已经驶入长江的各国军舰也不往岸上派士兵。会上中方出示了李鸿章的密电:“凡二十四日以后之上谕,概不奉行。”也就是说,封疆大吏在南方另立中央,组织临时政府,实行“东南互保”。

  过去的历史教科书,称“东南互保”是“可耻卖国”。是不是“卖国”?大约是的。一群汉族地方大臣,在中央政府向外国宣战后,不但不赴京“勤王”参战,反而自作主张,与敌方谈判。还接管了南方,自行其是。在太后“西狩”,还没有“回銮”,北京处于无政府状态的日子里,他们确实是把清朝地卖了,地方暂时地把中央卖了。但是,事实证明这一次“卖”得好。如果我们分得清“清朝”和“中国”的区别,李鸿章们这次为中国做的是件好事。他们卖去的是清朝的面子,保住的是中国的夹里。“东南互保”使得南中国没有乱成一团,没有生灵涂炭。当时,闯入长江和沿海开埠城市水域的各国军舰,都一段段地划定了中国占领区,准备登岸“保护”侨民和商务。幸亏“东南互保”,外国列强失去了干涉理由,终没有占领托管,避免了“瓜分豆剖”。

  北方要打,南方是无辜的。但是,祸乱于北,罪加于南。闯祸的是颟顸官员、愚昧拳民,倒霉的却是南方无辜商民。战后《辛丑条约》庚子赔款,南方人,江、浙、粤、鄂人民,尤其是上海人,赔得最惨。四万万五千万两,赔额按中国人每人一两计算。历来最穷困的贵州,每年只认摊到二十万两。富裕的江苏、浙江、广东人,每人就要摊到十几两,几十两。清政府在北方本来就收不到多少税,上海江海关上交的关税维持着大清王朝的一半开销。这一次,每年二千多万两的关银全部押上了。南方,历来的南方,是中国振兴的希望之区,如此地被清政府拖入了泥潭。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”,这等保不住人民利益的政府,怎么可能继续获得来自民间的支持。所以,即使1900年中国人不把清朝取而代之,再等上十一年,也只是时间问题。

  清朝要亡了。丧钟在1900年已经敲响。或许因为康熙、乾隆曾经善待汉人,仰慕中原文化,为满人积了德,汉人才假以时日,让它寿终正寝;或许是南方还没有准备好自己的宪政,一时还不会用新的国体、政体来接受大清王朝的烂摊子,中国才拖了十一年,才有辛亥革命。在上海看北京,看得很清楚。上海的中西文报纸,当时就评论说:1900年以后,远东的事务已经很清楚了。从此以后的问题,已经不象两年前的“百日维新”那样,对大清体制能不能变有怀疑。“清朝向何处去”,已经不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,有眼光的人问的是:“中国向何处去?”

  张园落辫

  是谁首先告别清朝,剪掉了中国第一根辫子?辛亥革命中的这项商标权,广东人和上海人有得一争。广东南海人冯自由说,他的父亲最先剪掉辫子。冯镜如先生在日本的通商口岸横滨办了一家印刷店“文经活版所”。1895年,“甲午之战,旅日华侨多避难返国。及马关和议既成,侨商渐次东渡,余父仍有戒心。以生长香港,遂剪辫易服,求英国领事保护营业。旅日侨商之解除辫发者,实以余父为嚆失。”冯自由在1896年14岁的时候加入了“兴中会”,后来做了孙中山的秘书。同样根据冯自由的回忆,孙中山是在第二年(“乙未”)在横滨的冯家割断辫子的。

  是的,中国最早的剪辫者,是广东人。甲午战争前,大清国民还能为自己脑后的这根辫子自豪。这根辫子,和清朝的黄龙旗一样,是中国人的象征,或许还是来自文明国度的象征。十九世纪被贩到旧金山的华侨们至死还拖着辫子,生怕因为活着吃过美国饭,死后翘不成辫子,成不了中国鬼。泱泱大清被蕞尔日本打败后,这种文化上的自信彻底毁灭了。冯镜如在自己的店铺前,挂起了英国旗帜,穿起了西装,剪去了辫发。有些精明实际的广东海外商人,开始改变自己的身份认同感。他们仍然还是中国人,但不再承认自己是大清国人。把“中国人”和“大清人”分开的做法,在当时很困难。这一群“名教叛徒”的传闻,传到国内,个个被视为江洋大盗。孙文的“文”字被加上了三点水,记为“孙汶”。

  但是,上海人还是可以争辩说:中国第一根落地辫子,落在上海。1900年7月26日下午,浙江余杭人,中年学者章炳麟到上海沪西的张园开会。当天到会的有沪上“名流”八十余人,有退隐的高官文廷式、马相伯,有曾国藩的大幕僚容闳,还有知名学者严复、宋恕。会议主持者是活跃在上海、武昌、广州和日本的湖南政务活动家唐才常。当天他们组织了一个“中国议会”,准备以上海为基地,武汉为前线,湖广为策应,组织南方军队,北上拘押慈禧太后,把光绪皇帝营救出来。然后推翻满清,建立汉人执政的君主立宪国家。

  会上,章炳麟同意在上海发动“革命”和“反满”,但坚决不愿再与光绪皇帝共戴一天。革命务必彻底,反满从头到脚。33岁的章炳麟,汉学大师俞曲园的学生,当时是上海《亚东时报》的主笔。学问固然一流无匹,性格也是独立不羁,惟资历却是不厚尚浅。可能由于一腔的激情无法倾诉,也可能因为人微言轻不受重视,他急了。他返身找来一把杭州剪刀,举手“咔喳”,当时当地,在会场二百多人的惊谔盱吁中,中国第一根辫子落地。

  章太炎生于吴越之地的鱼米之乡,体内却是流着一腔燕赵古人才惯有的热血。看他留下的相片,不笑的-清末民初人拍照片,除了妓女,很少有笑的。中国人拍照时,Say cheese,说“茄子”是本世纪稍后的事情。脸上那南方的柔韧细腻和北方的豪迈刚毅,铸成了他一副典型的“南人北相”,一种“虽千万人,吾往矣”的狂狷任侠。这样性格的人物,明清的江南,前有顾亭林炎武,后有周树人鲁迅。一个是章炳麟的精神导师,一个是他的学业门徒。顾炎武、章太炎、鲁迅这样的性格,在江浙籍贯的人群中真的少见,好象是属于“另类”,抑或“异类”,称为“犟头倔脑”。章太炎更过分,他还得有一个“章疯子”的绰号。鲁迅在《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》中,说他老师“七被追捕,三入牢狱,而革命之志,终不屈绕者,并世亦无第二人。”章太炎是清末学人中的第一智勇者,这应该没有问题。

  江南繁华之地,江苏、浙江、安徽,在中国古“九州”中属扬州,史书上常有“扬州近水,民风柔弱,生性轻扬”的说法。通常的江南浙北之人,文弱儒雅者有之,轻薄浮滑者有之。江浙人确实许多“小市民”、“小文人”,北方固然不少舍身捐躯之勇士。但是,谁也不能轻视江南。中国近代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匹夫,慷慨悲歌之豪杰,还是多出于江南,不信你去数。

  细究起来,章炳麟的辫子确实还应该算是中国第一根落了地的辫子。冯镜如、孙中山的辫子,落得固然早,但落在日本,不落在中国本土。可以这样说:落在日本横滨的,是中国人第一根落地辫子;落在上海张园的,是中国第一根落地辫子。还有,在日本剪辫子,离清朝远,剪辫子只有好处,没有风险,还有一些为做生意考虑的便利之处。象1900年的章炳麟这样,在上海的租界里,在清朝官员的鼻子底下剪辫子闹革命,需要更大的勇气。没有了辫子的章炳麟,头上少了东西,在上海马上成为突现出自己是异类,到处受到捕快的追捕。上海又不能住了。二年前,戊戌变法失败后,他也受到过牵连,躲到了台湾。1900年的冬天,他潜回杭州老家,还是有人追来。结果正月初一,他不得不“避之僧寺”,和老和尚一起,念着佛经,度过了他的世纪之年。

  中国历史似乎有一个官定的儒家“三段论”:大前提:中国是一个文化帝国;小前提:帝国统Zhi需要中央意识形态;结论:帝国的皇帝和官员,有责任努力把原本属于个人、族群、社区和地域的文化,改造成划一的中央意识形态。清初的意识形态问题是头发。头发的长短和式样,在清初绝不是单纯的个人问题,而是一个立场分明,关系江山千秋,永不变色的路线问题。

  明朝人留的是短发,束发髻,盘在头顶。南方天热,窝酥。男人常出汗,头要常汰,用香草汰。汰头沐浴后,振衣焚香,躺在后花园竹塌上抚琴吟诗,象煞有介事。然而,中国这么大,风俗本难同。清朝从大漠以北来,天冷,少汗少浴,编辫子留着,自然方便。但他们统Zhi南方后,也要求大家把脑门前的一块头发剃掉,然后把后面的部分编起辫子来。否则,“留发不留头”,不是酷,是残酷。“扬州十日”、“嘉定三屠”,清朝为建立这个意识形态,曾经在江南杀了多少人。江南人为保住自己头上的汉人标志,曾经流了多少血。读历史书的人会奇怪,明末的江南人为什么会如此地固执于自己的头发,以致一反历来柔顺随和的民风,以死相争。其实不怪。因为清朝要建立的是统摄一切的意识形态,它要改变原有文化的所有结构,让传统人无法生活。

  传统的力量确实强。从1644年南方人不肯剃发留辫,到1900年大多数的南方人不愿剪辫,这就是传统的力量。清朝的二百六十七年统Zhi,汉人也习惯了辫子,没了反而不舒服。辫子,成了新的传统。1911年以后,北京学术界还有两根最有名的辫子。一根挂在从外国回来的南洋人辜鸿铭脑后,另一根在章炳麟的临县大同乡、海宁人王国维身上。他们都把辫子看作是经过自己认同了的文化象征。

  意识形态是一种滞后的保守力量,它会在崩溃后还残留人心许久。不但有读书人舍不得剃发留发,情况在上海的平民当中也一样。章炳麟的第一根辫子落在张园后,上海轰动了。随后的十年里,辫子又一次成为南方人的心理情结。情绪亢奋的年轻人,用剪辫子来表示自己的开明。江南不少青春期的反叛青年,为了躲家乡的烦闷,村姑的乏味,到上海轧洋场闹猛,随便就把辫子剪了。从上海到内地,从南方到北方,中国人的辫子纷纷落地。大清王朝,无可奈何花落去。但是,剪掉了辫子,换不掉脑子。清朝老大帝国的旧观念,很多还留在旧臣民的心中。清末有种无辫之人,混在上海租界,弄一份洋行差事,不时冒几句革命新名词,既不守中国礼仪,又不懂外国规矩,被称为“假洋鬼子”。他们还真不如特立独行,拖着辫子的辜鸿铭、王国维。这种人,真是“无辩之人”。

  1911年前十年的上海,假辫子逐渐成为走俏货。南市的假发店,苏州人开的,原本只作女人的生意,忽然家家改做男人的假辫子。“义发”,和“义乳”、 “义齿”、“义鼻”放在一起卖,都是假货,假真货。中文里把“假”说成“义”,真是绝妙。“干儿子”称为“义子”,如果称为“假子”,多无趣。“义发”的顾客们多是北市来的洋行买办,他们去内地置办货物,需要打扮。还有留学回国,路过上海回家探亲的公费留学生,回家乡,向县太爷报到,也要有根假辫子。辫子生意,真的火。说到底,辫子不过就是个文化符号,你不把它当真的话,它一点也不真。

  中国的老百姓,其实是懒得革命的。不到山穷水尽,不会揭竿而起。中国人对某朝某姓态度,就象小娘初嫁一样,总希望从一而终。中国人和欧洲人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。中国人一直分不清楚民族与国家、王朝、政府之间的区别。十八世纪的法国人,已经会把法兰西民族,与法国国家、波旁王朝、路易国王和内阁政府分得清清楚楚。一个法国人,自豪的时候一定自称是“法兰西人”,不会说是“波旁朝人”。因为“国家”和“王朝”,不是一个概念。中国人就不一样。“中国人”的概念,总是和王朝依附在一起。清朝中国人称自己是“大清朝人”,就象汉代以后,中国人自称“汉人”,唐代以后,中国人又有称为“唐人”的。清末的上海人、南方人之所以要革清朝的命,实在是因为北京的统Zhi太不象话。

  1900年的张园故事,还有一个细节值得一提:章太炎剪辫子时非常冲动。他不但割去了辫子,还甩掉了身上的马褂。马褂,这也是满人入关后强加给汉人的一件标志。上海的六月天,华衮的士绅也是轻装简服。章太炎脱了外衣,就是赤膊短裤,一时没有合适的衣服换。跑到街上的“章疯子”,租界“红头阿三”即使不是为了他的半截头发,就因为在街上赤膊走路,就可以关他进老闸巡捕房。仓促之间,“章疯子”穿上朋友刚买来的一套西装-“会执友以欧罗巴衣笠至,乃急断发易服。”“立正朔”、“建国号”、“易服饰”,历来是改朝换代的大事,马虎不得。“革命文豪”、“民国元勋”的章太炎却是临时穿起借来的西装与满清帝国告别的。这正好象征着说:二十世纪的中国,变了。变得世界化,国际化,变得不再是帝国,同时也变得仓促慌乱,中国人的内心失了主张。

  孙中山、章炳麟是中华民国的“国父”,“开国元勋”。他们是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生活的主要设计者之一、二,至少表面上是这样。“三民主义”、“军政、训政、宪政”、“政党政治”、“府院制”等等,新中国的国体、政体,很多是这两位先驱参与设计的。广东人孙中山、浙江人章炳麟,他们长期在上海活动:“中华民国”的国号是章太炎在他上海书斋里拟定的;《建国方略》的大纲是孙中山在他的上海寓所里写就的,中国人的新国服“中山装”是孙中山在上海南京路奉帮裁缝店“荣昌祥呢绒西服号”定制的。“中华民国”代替了“大清国”,“中山装”取代了“旗服”,这些中华民族新的共戴,都是在上海租界诞生的。

  躁动的南方

  1900年的时候,无论是从外部看中国,还是从内部看中国,都可以明显地感到:南方是黯淡中国的希望,天陷西北,地倾东南,上海在希望之处闪光。激进的维新派已经星散,愚昧的义和团彻底落败,曾经骄横的西太后忽然驯顺,为清朝苦撑了二、三十年的汉族大员们袖手旁观,江浙士绅们对北京已然绝望,谤议之声嚣然而起,一切都表明,清朝完了。除了袁世凯的北洋陆军外,北京已经没有任何统Zhi武器了,北方社会已经轰然坍塌。二十世纪的中国新王朝,将以某种形式取代清朝的统Zhi,而它的社会基础,一定是在南方,在上海。南方已经怀孕,上海正在躁动,华夏中国的新一代传人-中华民国,将要临盆了。

  距离清朝的覆灭,还有十一年。人们已经自说自话地讨论起一个问题:新中国的首都定在哪里?戊戌变法时期士大夫们暗中议论的迁都问题,越来越公开地谈论起来。连常住北京的学者都认为:北京,不是中国合适的都城。大多数的舆论,中国的首都应该南迁,应该在上海附近选择一个城市,建立首都。八国联军占领了北京之后,一贯放言无忌的三朝元老,湖南籍巨绅王湘绮说:“宛平(北京)非可都之地,便令夷国据有燕地,于我形势亦无所损。”这完全是呼应南方“东南互保” 的说法:放弃北京并不足惜,保住南方精华之区,才是中国的命脉所系。听来刺耳,但不是无的放矢。西太后在民族紧要关头,一意孤行挪用海军经费,为自己修颐和园,做大寿,把南方的税款挥霍在统Zhi者的虚荣心上,就可知此话不虚。

  更加狂放浪漫的章太炎,在戊戌变法的时候,就提出清朝应该赶快“宅南”-都城南迁。他提出:中国最合适的首都应该是在湖北武昌。“夫武昌扬灵于大江,东趋宝山,四日而极,足以转输矣。”武昌,处中国“九省通衢”,在江南富庶之地,滔滔长江,上可连接四川“天府之国”,下能贯通苏杭“人间天堂”。从武昌到上海宝山,大型船舶,四日可达。这样,既可以接纳来自上海的强大经济文化辐射,又可以避免外国势力手伸得过长,过分干涉中国政治。

  几年之后,剪掉了辫子,决定反满的章太炎,更加浪漫地为中国设计了三个首都选址:武昌、西安和伊犁。他认为:将来推翻清朝统Zhi以后,为确保中华民国的全国稳定,应该首先定都武昌;如果中国稳定了下来,想进一步在亚洲称雄的话,应该再从武昌迁都西安,那里有中国的高地;如果中国更加富强,还想更进一步“冲出亚洲,走向世界”的话,应该再一次从西安迁都到新疆腹地伊犁,那里有地球的高地,是世界的中点。章太炎原话这样说:“故以此三都者,谋本部则武昌,谋藩服则西安,谋大洲则伊犁。视其规摹远近而已。”

  回想康熙、乾隆年间,南方士大夫凄凄惶惶地奔走于运河古道,梦寐以求地到北京谋一个翰林位子,为什么忽然而嚣嚣然地全部嚷着要迁都,离开北京?有人说是为了“防俄”南下,有人说是为了免却大量南方物资漕运北京的“转输”之累。这都是人们在“变法”建言时,为不肯往前走的西太后铺做的台阶。还是章太炎爽快地道出了全部理由:迁都南方,能使满清贵族和盘据北京的保守势力“不得南渡,以奸吾政”。南方要搞宪政,应该避开糜烂旧势力的干扰。凭借长江,阻隔弥漫于北方的颟顸愚昧。这是一条为中华民族长远利益考虑的百年大计,却是不能对清朝当政者挑明了说。

  1900年,真是一个充满浪漫幻想的年头,什么样的话都可以说,什么样的理想都可以提。当时的中国,政治生活黑暗,黑暗到西太后在“量中华之物力,结与国之欢心”;社会秩序混乱,混乱到无政府管理,连世界联手的八国联军都不敢行使国际托管;本来总应该是相对稳定的文化和习俗也在在发生大的动荡,有辫子无辫子,穿西装穿马褂,打揖作拱、握手接吻,什么都有。但是,正是这种全方面的不确定性,给中国人民泄漏了一个巨大的自由空间,出现了大量的自由话语,造就了本世纪第一代理想主义者。理想,很多时候是一种处于绝望与希望之间的精神状态。不甘绝望,却又摸不到希望,人就有了理想。1900年以后,整个中国的二十世纪,理想主义者层出不穷,原因多出于此。

  迁都倒不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命题,它伴随着很多血Xing的历史。近代以前,定都北京的王朝,都是发源于北方的落后地区。元朝蒙古人,起于大漠以北;清朝女真人,兴于长城以外。原来都是中国文化的化外之地。朱明王朝,倒是发祥于黄淮流域,定都于六朝古都南京的汉人政权。但是来自淮北凤阳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,原是识字不多的流氓和尚。不数代,燕王朱棣又把首都迁到北京,留下陪都在南京,明朝的政治和军事,也是集中在北京。明朝的经济与文化中心,仍然在南方。元明清三朝,中国的政治、军事中心在北京,经济、文化中心在南方,在江浙闽粤。贫血的北方身躯,用南方的富庶来滋养,一条粗大的输液线就是京杭大运河。元明清的中国历史,是这样冲突和互补的:北方农牧民入主中原,他们的彪悍、朴素和顽强,能为沉溺于享乐的南方注入了不带病毒的新血,他们的加入,使华夏民族变得强壮。但地域性的愚昧、粗鲁和残暴,每次都给南方成熟的华夏文明带来灾难。北方新王朝的入侵,每次都给南方城市带来浩劫。

  在清末的改朝换代过程中,中国非常幸运地避免了发生这种习惯性的浩劫。中国的命运发生了大转折,转折的原因就是南方的崛起,城市的繁荣。有了上海这样重量级的中心城市,中国历史第一次出现商业城市压倒京城的局面,出现了一个全然由平民控制的城市。在城市和农村的角力,南方和北方的拉锯中,市民社会获胜的可能性大大增加。1900年的老士绅、革命党、留学生和帮会分子,都集中在城市里活动,因为大家都看得出:新的中国将诞生于城市。当时中国的所有势力,都弃北就南,在上海占据地盘。学校、报馆、学会、戏院、茶楼、公园等等“公共空间”里,长成了一个城市市民阶层,他们到处演讲、撰文、唱戏,用以组织人心。中国出现了一个决定性的城市,这就是上海。

  历史学家应该重视这个重要事实:近代中国的第一个“新王朝”,它的诞生地在南方,在长江流域的城市。这是一条以上海为龙头,联络南京、武汉、广州等城市的南方新巨龙。新王朝诞生于南方,这不是第一次。中国历史上有不少“南朝”政权。但是中华民国的新政权不是靠纠集“山中之民”,呼拥“流民流寇”建立的,它是在大城市里,按“宪政”、“议局”和“党团”的近代方式组成的,这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第一次。

  现在讲论上海的百年繁华,动辄举称“三十年代”。三十年代,其实只是目前健在着的老一辈上海人能够记忆起来的最早的上海。说起来,它并不是上海最令人兴奋,最难以忘怀的“黄金时代”。三十年代,蒋介石政权在上海的独Cai和搜刮已经开始;南方经济在北方山海关走私日货的冲击下日益萎缩;江湾、杨浦、闸北、虹口的工商业已经在一二八淞沪抗战炮火中受损;还有,由于新国民党政权的干预,原来在租界存在的新闻、言论和结社自由受到极大限制。相比本世纪初的一、二十年代,三十年代的上海,醉死梦生的生活虽有过之,新鲜活泼、生动多样的局面则远不如。清末民初的上海,经济自由、投资强劲、物价稳定、言路很多,似乎是有一副新世纪的新气象,经济史家称之为“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”。

  近代的上海,渐渐成长为南方的领袖,中国的舞台,表率着近代社会走上自由民主的“民国”道路。但是,让全体中国人接纳这样一个几十年里崛起的怪样的城市文明,上海面临着一个“重返中国”的大问题。清末民初,“上海人”是不是中国人有大疑问,比“香港人”、“台湾人”是不是中国人更有疑问。戊戌变法后,上海南市大士绅李平书到内地探望李鸿章,两人就洋务、维新等事宜,谈得非常投机入港。欣赏表扬之后,“合肥李鸿章”居然拍拍“上海李平书”的肩膀说:“君为上海人,胡异于西人?”从外部看,上海是打开中国门户的钥匙,上海是进入中国市场的桥头堡。外国商人和西方舆论都这么看。但是,换一个角度,从内地看,上海在文化习俗和社会体制上,都不能算是中国。上海,是中国文化的杂种。上海人在租界,被外国绅士看作是最糟糕的中国人。在内地,又被看作是假冒伪劣的西方人。几十年盘据上海的李鸿章,十分知晓洋场风气。他的疑问,代表了所有中国人的疑问。那时候,“你看起来不象上海人哎”,就已经是一句内地人对上海人套近乎的表扬和嘉奖。

  上海人的归属感在哪里?上海人的身份认同,确实存在大问题。在中国与西方之间,上海的地位很暧昧:鸦片战争和甲午战争后,香港和台湾割让给英国和日本,是改了国籍的殖民地。异族统Zhi之下,在中国文化的边缘上,香港、台湾反而有对中原政治的向心倾向。上海不是。上海“租界”是商务租让给外国人的特区,其实租界里的主要人口是中国人,华人也有相当的自主权,充其量是个“半殖民地”。上海人,包括外国侨民和租界商人,其实是利用英国、法国的条约保护,保护自己的安全和稳定,谋取自己的利益。上海华人的行为取向很模糊:在东西文化之间,许多上海人的行为举动,往往表现出“不东不西”,“亦东亦西”,或曰 “不是东西”的怪模怪样,自称“高等华人”,别称“假洋鬼子”。在利益诉求上,上海人也打自己的小算盘,只顾租界“十里洋场”的自身发展,不对江苏全省和中国大政承担责任。在传统的士大夫和农民社会中,上海当然有全国最强烈的“市民意识”。但是,过于强烈的自我意识很难摆脱自私自利。1843年以后,上海一直沿着外向型的国际商业、工业、金融和文化大都市方向发展,在十九世纪末回归中国内地事务时后,却遇到了重大障碍。

  1900年的上海,正在消除这些重返中国的障碍。有一个重大的标志,就是上海忽然集中起一大批对中国的未来有担当精神的政治家、学者和文人。张謇、马相伯、梁启超、章太炎、孙中山、陈其美、李平书等等。这些沪上名人,有的是在上海土生的,有的是从江苏、浙江、广东、安徽、湖南、湖北等南方省份移植来的。长期生活在上海的本地人士,在租界内外都有产业。外来革命家在上海的主要职业,就是在福州路一带的棋盘街上兴报馆,组杂志,立书局。所谓传媒的营生。

  上海的华文出版业,一开始主要是为本地消费市场服务的。华文报纸中,只有外国传教士办的《万国公报》是全国性的。上海的旧报纸,曾经“卖野人头”、 “做拆白党”、“放白鸽”,只要赚钱,无所不为,确实是些当地小角色在从事。八十年代,在新疆苦战叛匪的左宗棠将军,派他的“粮台”军需,“红顶商人”胡雪岩在上海外国银行借款,准备购买洋枪、洋炮,被《申报》揭露。事败后,左宗棠大骂上海的报纸是“江、浙无赖文人之末路”。这话如果只是一般而言,有它的道理,上海的华文小报确实有媚俗和恶俗地方。但是这件事情上,上海《申报》恰恰开始表现出负责任的“大报”姿态。它扮演了市民喉舌的角色,发挥了舆论监督对全国性重大事务方面的干预作用。

  上海租界没有报禁,清朝对新式传媒的发行限制也较小。大批南国人才涌入上海,使的上海社会出现了一股空前的政治热情。当时全国新出版的杂志和书籍,几乎全都在上海编辑、印刷和发行。戊戌变法后,梁启超、汪康年在上海办《时务报》,一度执全国舆论之牛耳。代起,几乎所有的新闻纸、杂志和书籍,都表现出对全国政治的热烈关心。两1900年后,章太炎、吴稚珲在上海办《苏报》,骂光绪皇帝为“载(三点水)恬小丑”;在日本的广东、浙江、江苏、湖南革命家编辑的《民报》,秘密运入上海,在全国印刷发行的;内地学生编辑的《汉帜》、《江苏》、《河南》、《复报》,还有苏州、无锡、杭州、宁波等地的地方小报刊,也都是在上海编辑、印刷或发行的。辛亥革命前夕,动辄印数几百万的宣传鼓动小册子,如《革命军》、《警世钟》,都是从上海往外流行的。

  上海人的政治意识高涨到连娱乐明星也来凑热闹的程度。章太炎剪发后,上海流行张园式的政治演讲。老者马相伯是演讲艺术的宗师,名优潘月樵是“海派”京剧的开山。两人都在1900年后开始反清,他们常在沪西的张园,和福州路的丹桂舞台演戏又演讲,场场爆满。上海报纸点评说:“马相伯演讲象做戏,潘月樵做戏象演讲”。老政客马相伯的政治演讲绘声绘色,名戏子潘月樵的戏剧表演常常高喊口号。结果台上台下,大家一起狂喊革命口号。成为外地人到上海必看的“一道风景线”。戏剧与人生的“错位”,表明上海人的政治热情是弥漫性的,全国性的。

  “反满”、“光复”、“革命”,上海终于在1911年和整个南中国站在一起,并且成为辛亥革命的大本营。上海回归了,它在政治观点上,经济利益上,人心向背上,都归指到中国。上海,成为中国的上海。几十年里,整个南中国大地慢慢集中到上海来的财富、资金、人才、舆论、经验和技巧,一起发力,猛然一动,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民权的国体:中华民国,诞生了。